第784章:传承
天刚蒙蒙亮,窗棂上还沾着层薄霜,厨房里就飘起了一股再熨帖不过的气息。
那味道混着柴火的烟香、新磨面粉的清甜,还有点灶台上陈年油渍的厚重感,是李辰溪打小闻到大的、刻在骨子里的味道。
奶奶正站在案板前,她那双手上的老茧像老树皮似的,摸上去糙得很,却比任何精密仪器都灵巧。
只见她从那个掉了漆的铁皮罐里捏出一小撮碱面,指尖微微一颤,那些白色的粉末就像初春的细雪,轻轻落在那盆醒得正好的面团上。
“得揉得匀匀的,碱大了发苦,碱小了发酸。
”奶奶嘴里念叨着,把袖子往上卷了卷,露出胳膊上松垮却结实的皮肉。
她双手按在面团上,胳膊带动着肩膀一起发力,面团在案板上发出“砰砰砰”的声响,一下下的,像村口老槐树的年轮在生长,又像地里的春芽在破土,透着股子生生不息的劲儿。
晨光从窗纸上的破洞钻进来,在她花白的头发上跳跃,把那些爬在脸颊上的皱纹都镀上了层金边,看着倒比城里美容院的灯还暖。
揉着揉着,原本有些坑洼的面团渐渐变得光溜起来,捏在手里软软的却又带着股子犟劲,像个刚吃饱奶的娃娃,透着股鲜活气。
奶奶时不时停下来,用手背抹抹额角的汗,再用手指戳戳面团,看它慢慢回弹的样子,嘴角就咧开个慈祥的笑。
灶膛里的柴火“噼啪”响着,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,把那些藏在皱纹里的故事都照得暖暖的。
没多大功夫,案板上就摆满了一个个圆滚滚的馒头坯,白生生、胖乎乎的,像是从河里捞上来的鹅卵石,又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小月亮。
奶奶从抽屉里翻出那个铁皮小盒,里面装着块用了大半辈子的胭脂,她捏起根细竹枝,蘸了点红,小心翼翼地往每个馒头顶上点了个红点儿。
那红色不算扎眼,带着点沉淀的温润,在晨光里泛着喜气,像是给每个馒头都系了个红绸带。
“这发面啊,就得有耐心,火急了不成。
”奶奶一边把馒头往蒸笼里摆,一边絮絮叨叨,“过日子也一样,得一步一步来,急不得。
你看这馒头,发起来了才叫馒头,发不起来就是死面疙瘩。
”她说着,把最后一个馒头摆得端端正正,拿起那个竹编的笼盖“啪”地一声扣上。
没一会儿,白色的蒸汽就从盖子缝里往外钻,像一群调皮的小娃娃,带着甜甜的麦香,把整个厨房都裹了起来,连墙角的蜘蛛网都变得黏糊糊、香喷喷的。
院子里的李辰溪是被一阵浓烈的腥气搅醒的。
他翻了个身,眼皮沉得像粘了胶水,脑子里还嗡嗡响着城里加班时的键盘声。
费劲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,就看见爷爷蹲在那棵歪脖子石榴树下,正跟一只褪了一半毛的鸡较劲。
旁边的大铁盆里冒着热气,水面上漂着些黄灿灿的鸡毛,像撒了把碎金子。
厨房门口,奶奶正踮着脚在墙柜最上层摸索,蒸笼里的白汽像云彩似的往上涌,把玻璃窗糊成了磨砂的,外面的老枣树只能看见个模模糊糊的影子,像幅没画完的水墨画。
“爷,奶,咋不叫我起来搭把手?”李辰溪赶紧走过去,顺手把军绿色毛衣的袖口卷到胳膊肘,露出半截晒成古铜色的胳膊,肌肉线条清清楚楚的,一看就是干过力气活的。
奶奶听见动静,从厨房探出头来,脸上沾了好几块面粉,在颧骨那里连成一小片,像是长了圈白胡子,看着倒比城里的圣诞老人还亲切。
她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,像朵盛开的菊花:“你在城里跑东跑西的,脚不沾地,好不容易回来歇口气,多睡会儿怕啥?”
说着,她拿起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瓢,往灶边的水缸里舀了瓢水,“这鸡本是前儿就杀好冻着的,你爷爷偏说不行,非犟着说现杀的才有嚼头,天不亮就把鸡窝里最肥的那只逮出来了,拦都拦不住。”
李辰溪没再多说,走到爷爷身边蹲下,接过那只还在微微抽搐的鸡。
他捏住鸡翅膀根的地方,手指灵活地在鸡皮上游走,那些细小的绒毛被他捻得干干净净。
他的动作不快,但每一下都准得很,不像爷爷那样要用热水反复烫,倒像是在给鸡做按摩似的,连爷爷都忍不住点头:“这手法,比你爸年轻时强多了。”
爷爷在一旁看着,从裤兜里掏出个用了多年的镊子递给孙子,那镊子的尖儿都磨圆了,却还闪着光。
“脖子底下那层细毛得镊干净,”爷爷的声音有点沙哑,带着早起的干涩,像砂纸蹭过木头,“这是给老祖宗上供的,一点含糊不得,得让他们看着舒心,来年才能保佑咱顺顺当当的。”
这时候,蒸笼里的蒸汽越来越旺,“呜呜”地像个撒娇的娃娃在哼唧,从盖沿溢出来,在院子里慢慢散开,把远处的篱笆墙都罩得朦朦胧胧的,像是在院子里挂了层白纱。
奶奶打开笼盖,一股更浓的麦香涌了出来,直往人鼻子里钻,她用那双竹筷,小心翼翼地把馒头一个个夹出来,码在铺着粗布的竹篮里。
那些馒头胀得鼓鼓的,像刚吹起来的气球,用手指轻轻一按,立马就弹了回来,像是揣了团弹簧在里面。
“等会儿祭完祖,就把这些馒头摆到供桌上,”奶奶看着爷孙俩忙乎,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,“你看这馒头发得多好,白白胖胖的,今年咱家的日子指定也能像这馒头一样,往上窜一截,比去年更红火。”
李辰溪把最后一根细毛镊下来,把光溜溜的鸡放进盆里清洗。
水花溅起来,打湿了他的裤脚,冰凉的感觉让他打了个激灵,倒把残存的睡意都赶跑了。
他抬起头,看见东边的山坳里,太阳正一点点往上爬,金色的光像融化的蜂蜜似的漫下来,把院子里的老槐树都染成了金绿色,树影在地上晃来晃去,像是谁在跳着慢悠悠的广场舞。
空气里这会儿热闹得很,有馒头的甜香,有生鸡肉的腥气,还有爷爷旱烟袋里飘出来的呛人烟味,混在一起,成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。
李辰溪吸了吸鼻子,心里头一下子就踏实了——这是过年的味道,是只有在老家才能闻见的味道,比城里超市里的香薰好闻一百倍。
竹篮里的祭品已经码得整整齐齐。
那些白馒头顶着红点儿,在粗布上排得像一队小元宝;褪干净毛的鸡被麻绳捆着腿,鸡头昂得高高的,像是还在打鸣似的,油亮的皮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,像块刚擦过的黄玉;
还有奶奶昨晚就烫好的米酒,装在那个青花小坛里,坛口塞着个红布团,隐约有醇厚的酒香钻出来,跟麦香缠在一起,勾得人肚子咕咕叫,像是在催着他们赶紧出发。
爷爷拎着一沓黄纸,用红线捆得整整齐齐的,手里的枣木拐杖在冻硬的地上敲出“笃笃”的声响,像是在跟土地打招呼。
他回头看了看李辰溪,见他背上的布包里装着香烛和火柴,又叮嘱了一句:“那火柴可得揣好了,别让风刮着,点不着香可就麻烦了,老祖宗该等着急了。”
奶奶挎着竹篮跟在后面,脚步有点慢,膝盖不太好使,走一步晃一下,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,像老座钟的摆锤似的。
“昨儿晚上我就跟老祖宗念叨了,说溪娃子回来给他们磕头,”她的声音轻轻的,像羽毛飘在风里,“他们保准高兴,保准今年还保佑咱一家子平平安安的,你在城里上班也顺顺当当的。”
出了村口往南走,田埂上已经有不少人影在动了。
东边的二柱子家正往祖坟那边去,他媳妇穿着件红棉袄,离老远就看见爷爷,扯着嗓子喊:“三爷爷,这是带着孙娃子祭祖去啊?溪娃子都长这么高了,比上次见着壮实多了!”爷爷抬手应了一声,步子没停,嘴角却偷偷往上翘了翘。
西边的春兰婶也挎着个竹篮,篮子上盖着块蓝布,看见李辰溪,笑着说:“溪娃子回来啦?城里的活儿再忙也得常回来看看,你爷你奶天天在村口念叨你呢,说你爱吃家里的腌菜,你奶奶前儿还往坛子里添了新菜。
”李辰溪笑着应着,脚步跟着爷爷的拐杖声,一步一步踩在冻得发硬的土地上,心里头暖和得像揣了个小火炉。
路边的麦苗上还挂着霜,亮晶晶的,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子。
风一吹,麦苗沙沙地响,像是在跟他们打招呼,又像是在说悄悄话。
远处的祖坟地在一片矮树丛里,隐约能看见几个坟头,被一层薄霜盖着,显得安安静静的,像睡着了似的。
爷爷的脚步放慢了些,拐杖敲地的声音也轻了,像是怕惊扰了地下的先人。
奶奶把竹篮往胳膊里紧了紧,嘴里又开始小声念叨起来,说的都是家里的近况,谁家添了娃,谁家盖了房,絮絮叨叨的,像是在跟老祖宗拉家常,又像是在汇报工作,连谁家的鸡下了双黄蛋都没落下。
李辰溪跟在后面,看着爷爷的背影,突然发现爷爷比上次回来时更驼了些,背像个虾米似的,但脚步还是那么稳,像钉在地上似的。
奶奶的头发也更白了,在风里飘着,像一团棉花,比天上的云彩还白。
他心里头有点发酸,赶紧快走两步,想扶着奶奶,却被奶奶摆手推开了:“我硬朗着呢,不用扶,你爷才需要人扶,他那腿前儿上山崴了下,还没好利索呢。”
这时候,蒸笼里的馒头香味好像还跟着他们似的,混着田里的土腥味,让人觉得心里头踏实。
李辰溪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布包,香烛硬硬的硌着手心,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来祭祖,也是这样的清晨,也是这样的田埂,只是那时候爷爷的腰还直着,能把他架在脖子上走;奶奶的头发也没这么白,还能追着他在麦地里跑。
时光就像这田埂上的风,不知不觉就吹老了人,却也吹熟了庄稼,吹暖了日子,把那些平淡的时光都吹成了蜜。
爷爷突然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看太阳,说:“时辰差不多了,老祖宗该等急了。
”说着,他加快了脚步,拐杖敲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,笃笃笃,像是在给这清晨的田野伴奏。
李辰溪跟在后面,感觉这田埂好像比小时候长了不少,又好像还是那么短,一眨眼的功夫,就看见了那片熟悉的坟地,周围的松柏在风里轻轻摇晃,像是在跟他们招手。
路边的枯草上结着冰碴子,踩上去“咔嚓”响,像是在放小鞭炮。
远处的村庄里升起了袅袅炊烟,跟天上的云彩连在一起,分不清哪是烟哪是云。
奶奶深吸了口气,说:“你闻,这空气多新鲜,比城里的雾霾强多了,多吸两口,能少生好些病。
”李辰溪笑着点点头,使劲吸了口,肺里像是被清水洗过似的,舒服极了。
爷爷回头看了看他,突然说:“你小时候总爱在这田埂上跑,摔了好几回,哭着喊奶奶,现在长大了,成男子汉了。
”李辰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说:“那时候不懂事,净给你们添麻烦。
”爷爷摆摆手:“哪能叫添麻烦,看着你长大,比啥都强。”
说话间,就快到坟地了,爷爷把脚步放得更轻了,像是怕踩疼了地里的草。
奶奶也把嘴闭上了,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,像是在跟老祖宗打招呼。
李辰溪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,手里的布包好像更沉了些,里面装的不光是香烛,还有爷爷奶奶的期盼,还有老祖宗的保佑,沉甸甸的,却让人心里踏实。
晨光越来越亮,把坟地周围的树影拉得老长,像是在地上画着什么神秘的符号。
风也小了些,麦苗不怎么响了,连鸟叫声都低了下去,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,像是在等着他们开始这场庄重的仪式。
李辰溪看着爷爷的背影,突然觉得,这祭祖不光是给老祖宗上供,更是在把家里的根一代代传下去,就像这地里的麦子,一茬接一茬,永远都有新的希望在生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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